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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年時,我聽過一個關於砒霜的故事。聽說,有一個人吞砒霜自殺,臨死之前,他在牆上寫了一個字母S。這個S,到底是sweet還是sour呢?沒有人知道,砒霜是甜還是酸的,永遠是一個謎。也許,那個S並不是sweet或sour,而是smile或者stupid。那人是含笑飲砒霜。不管怎樣,我想,砒霜是甜的,否則怎會含笑而飲?所有毒藥都應該是甜的。

 

那裡的天空最藍?每個時候,每種心情,每一個人看到的,也許都會不同吧?葛米兒也許會說

南太平洋的天空最藍,南極的企鵝會說是雪地上的天空最藍,鯨魚會說海裡的天空最藍。長頸

鹿是地上最高的動物,離天最近,它看到的天空都是一樣的藍吧?

那林方文看到的呢?我看到的呢?

我靠著韓星宇的肩膀說︰

「你頭頂的天空最藍。」

他笑了,伸手摸了摸我的臉。他的手最暖。

反光鏡裡,是不是已經失掉了林方文的蹤影?我沒有再回望了。我已經找到了最藍的一片天空,那裡離我最近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「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嗎?」她天真的問。

「曾經愛過同一個男人的話,是不可能的吧?」我說。

「聽說你已經有男朋友了。」

「是的。」我微笑著說。

沉默了一陣之後,她說︰

「林方文還是很愛你的。」

他為了她而背叛我,而她竟然跟我說這種話,這不是很諷刺嗎?我沒有表示任何的意見。

她眼裡閃著一顆淚珠,說︰

「每次唱到那首《花開的方向》的時候,我就知道他最愛的人不是我。」

我怔忡了片刻。為什麼她要告訴我呢?我本來已經可以忘記林方文了。

「我可以抱你一下嗎?」她說。

「為什麼?」我驚訝的問。

「我想抱他抱過的人。」她說。

我在她眼裡看得見那是一個善意的請求。

我沒有想過要去抱林方文抱過的女人,也沒有想過要被他抱過的女人抱。可是,那一刻,我好像也無法拒絕那樣一個卑微的懇求。

最後,一團粉紅色的東西不由分說的向我撲來,我被迫接住了。

「謝謝你讓我抱。」她說。

那顆眼淚終於掉下來了。她是一隻粉紅色的傻豹,一隻深深的愛上了人類的、可憐的傻豹。

我把葛米兒的唱片放在唱盤上。

聽說林方文最愛的是我,我心裡有片刻勝利的感覺。然而,勝利的感覺很快被憤怒抵消了。在我已經愛上別人的時候才來說這種話,不是很自私嗎?何況,我太知道了,他從來分不清自己的真話和謊言。

我不是說過不會再被他感動的嗎?可是,那首《花開的方向》是這樣唱的︰

當我懂得珍惜,你已經遠離

我不感空虛

因為空虛的土壤上將填滿告解,如果告解

還會萌芽茁長

且開出花來

那麼,花開的方向

一定是你離去的方向

忽然之間,所有悲傷都湧上了眼睛。那天在雨中重逢,他不是一直也望著我離去的方向嗎?當

我消失了,他又是否向著我離去的方向告解?可惜,他的告解來得太晚了,我的心裡,已經有

了另一片藍色的天空。那片天空,長不出告解的花。

「是你嗎?」他說。

在電話那一頭聽到我的聲音時,林方文顯得很雀躍。

「我聽了那首《花開的方向》。」我說。

他沒有作聲。

「我一點也不覺得感動。」我冷冷的說。

他也許沒有想到我會那麼冷漠,電話那一頭的他,沒有說話。

「向我告解的歌,為什麼由葛米兒唱出來!」我哽咽著罵他。

我們在電話筒裡沉默相對,如果不是仍然聽得見他的呼吸聲,我會以為他已經不在了。

「根本你就享受自己的告解和內疚;並且把這些告解和內疚變成商品來賺錢。這首歌替你賺到

不少錢吧?」我說。

「你以為是這樣嗎?」他終於說話了。

「不管怎樣。如果你真的告解的話,請你讓我過一些平靜的日子,我已經愛上別人了。」

「就是那天來接你的那個人嗎?」

「是的。」

他可悲地沉默著。

「我已經忘記你了。」我說。

最後,我掛斷了電話。

聽完那首歌之後,我本來可以什麼也不做,為什麼我要打一通電話去罵他呢?是要斷絕自己的思念嗎?當我說「我已經忘記你了」的時候,孩提的日子忽爾在我心裡迴蕩。童年時,我會躺在床上,合上眼睛,假裝自己已經睡著了,並且跟爸爸媽媽說︰「我已經睡著了呵!」以為這樣便能騙倒別人。二十年後,我竟然重複著這個自欺欺人的謊言。我唯一沒有撒謊的,是我的確愛上了別人。如果不是這樣,我早已經毫不猶豫地奔向那離別的花。

 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「我有一條智力題要問你。」我說。

韓星宇笑得前翻後仰,幾乎要從獨角獸上面掉下來,他大概是笑我有眼不識泰山吧?

「我知道你從小到大一定回答過不少智力題;但是,這一個是不同的。」我說。

「那即管放馬過來吧!」他瀟灑的說。

「好吧!聽著了——」我說,「什麼是愛情?」

他怔忡了片刻。木馬轉了一圈又一圈。

「想不到嗎?」我問。

「這不算是智力題。」他說。

「誰說不是?」

「因為答案可以有很多,而且也沒有標準的答案。」

「所以才需要用智力題來回答。」我說,「這個算你答不到。第二題︰一個人為什麼可以愛兩個人?」

「這也不是智力題!」他抗議。

「有一個,又有兩個,都是數字呢,為什麼不是智力題?」

他思索良久,也沒法回答。

「你又輸了!」我說︰「第三題︰愛裡面為什麼有許多傷痕?」

「這三條都不是智力題,是愛情題。」他說。

「那就回到第一題了︰什麼是愛情?」

他高舉雙手,說︰「我投降了!你把答案告訴我吧!」

「如果我知道,我便不用問你。」我說,「其實,你答不到也是好的。」

「為什麼這樣說?」

「一個智商二百以上的人也沒法回答的問題,那我也不用自卑了。」

「不要以為我什麼都懂。」他說,「愛情往往否定了所有邏輯思維。即使把全世界的天才集合在一起,也找不到一個大家同意的答案。那個答案,也許是要買的。」

「可以買嗎?在那裡買?」我問。

「不是用錢買,而是用自己的人生去買。」他說。

「也用快樂和痛苦去買。」我說。

「你出的智力題,是我第一次肯認輸的智力題。」他說。

我笑了起來,問他︰

「你和你女朋友為什麼會分手?是你不好嗎?」

「也許是吧?她說她感覺不到我愛她。」他苦笑。

「那你呢?你真的不愛她?」

「我很關心她。」

「關心不是愛。你有沒有每天想念她?你有沒有害怕她會離開你,就像你小時候害怕自己會死?」

他想了想,說︰「沒有的。」

「那只是喜歡,那還不是愛。」

男人都是這樣的嗎?他們竟然分不出愛和喜歡。對於感情,他們從來也沒有女人那麼精緻,也沒有豐富的細節和質感。我們在一生裡努力去界定喜歡和愛。我們在兩者之中,會毫不猶豫的去選擇愛,我們不稀罕喜歡,也不肯只是喜歡。然而,男人卻粗糙地把喜歡和愛同等看待。他們可以和自己喜歡的女人睡,睡多了,就變成愛。女人卻需要有愛的感覺才可以跟那個男人睡。韓星宇的女朋友感覺到的,只是喜歡,而不是愛,所以,她才會傷心,才會離開。

「喜歡和愛,又有什麼分別?」韓星宇問。

「這一條算不算是智力題?」我問他。

「在你的邏輯裡,應該算是的了。」他說。

對女人來說,這個問題太容易回答了。

我說︰「喜歡一個人,是不會有痛苦的。愛一個人,才會有綿長的痛苦。可是,他給我的快樂,也是世上最大的快樂。」

「嗯,我明白了。」他謙虛的說。

反倒是我不好意思起來了。我說得那樣通透,我又何嘗了解愛情?

騎在獨角獸上面的他,笑得很燦爛。時光流轉間,我有了片刻幸福的感覺。如果這是一次感情的邀約,我便允諾了一個開始。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林方文對我的愛;可是,他卻一再背叛我,一再努力的告訴我,愛情是不需要專一的。我曾經拒絕理解這一點;然而,這一刻,我很想知道,愛上兩個人的感覺是怎樣的?如果我做得到,我便不再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了,我也能夠了解他。一個人為什麼不可以愛兩個人呢?我仍然深深的愛著他,我也能夠愛著別人。請讓我相信,人的心裡,可以放得下兩份愛情、兩份思念、兩份痛苦和快樂。忠誠,是對愛情的背叛。
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世上是沒有完美的愛的吧?

黃昏的咖啡室裡,朱迪之告訴我,她也有了第三者。對方是律師行的同事孟傳因。她一直背著陳祺正和孟傳因交往。

「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?」我驚訝地問。

「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,我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。我不知道怎麼面對自己的好朋友,我對你說過我很愛陳祺正的,我沒想到自己還可以愛上別人,我太壞了!」她的眼睛紅了。

「你已經不愛陳祺正了嗎?」

「不,我仍然很愛他。」

「那你為什麼還可以愛別人?」我不明白。

「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愛兩個人的。」她說。

「你和林方文是一樣的。」我生氣的說。

「是的,我能夠理解他。」

「為什麼可以愛兩個人?」

「也許是為了追尋刺激吧!」

「我認為是愛一個人愛得不夠。」我說。

她說︰「世上根本沒有完美的人,一個人不可能完全滿足另一個人。人是有很多方面的。」

「你的心裡,放得下兩份愛和思念?」

「放得下的。」

「你不怕陳祺正知道嗎?」

「當然不能夠讓他知道。」

「那為什麼還要這樣做?」

她笑了︰「也許我想被兩個男人疼愛吧。」

「如果一定要選擇一個,你會選哪一個?」

她任性的說︰「我不要選!我希望那一頭永遠不要降臨!」

這也是林方文的心聲吧?原來他們是沒法選擇其中一個的,他們只會逃避。

「和你們相比,我真的太落伍了。」我說。

「只是你沒有遇上罷了!」她說,「一旦遇上了,也不是你可以選擇的。」

「孟傳因知道你有男朋友嗎?」我問。

「嗯。他們見過面。」

「那他為什麼又願意?」

「程韻,」她語重心長的說,「最高尚的愛不是獨占,你的占有欲太強了。」

「倒好像是我錯了!」我不甘心的說,「希望對方專一,這也是占有欲嗎?你是說這樣的愛不夠高尚;出賣別人,才是高尚的?」

「也許我不應該用『高尚』兩個字來形容,可是,能夠和別人分享的那個,也許是愛得比較深的。」

「你和林方文真的應該組織一個『背叛之友會』,你們才是最懂得愛的人!」我說。

「算了!我不跟你爭論!」她低下頭喝咖啡。

我在生她的氣嗎?也許,我是在生自己的氣。我討厭自己的占有欲。我討厭自己太死心眼了。

太死心眼的人,是不會幸福的。

她沉默了很久,終於說︰

「我每天也被自己的內疚折磨。」

「那為什麼還要繼續?」

「因為沒有辦法放棄,唯有懷著內疚去愛。」她苦笑。

懷著內疚去愛,是怎樣的一種愛?但願我能夠明白。

「你和韓星宇怎樣了?」她問。

然後,她又說︰「快點愛上一個人吧!愛上別人,便可以忘記林方文。新歡,是對舊愛最大的報複,也會最好的治療。」

可是,我沒辦法那麼快便愛上一個人。


「韓星宇比林方文好很多呢!」她說。

「你竟然出賣林方文?你們是『背叛之友會』的同志呀!」我說。

她搖了搖頭,說︰「想你快點找到幸福,就是怕了再嗅到這種失戀女人的苦澀味。」

我嗅嗅自己的手指頭,說︰

「真的有這種味道嗎?」

她重重的點頭,說︰「是孤獨、帶點酸氣、容易動怒,而又苦澀的味道。也許是太久沒有被男人抱過了。」

她依然脫不了本色。

「所以,還是快點找個男人抱你吧!抱了再算。」她說。

她說得太輕鬆了。要讓一個人抱,是不容易的,那得首先愛上他。

要愛上一個人,更不容易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
「還是兩個都愛嗎?」

回家的路上,我問迪之。

「嗯。」她重重的點頭。

「真的不明白你是怎樣做到的。」

「我是『背叛之友會』的嘛!背叛是我的特長。」她說。

我笑了︰「被背叛是我的特長。」

「真的愛韓星宇嗎?」她問。

這一次,輪到我重重的點頭。

「林方文真可憐呵!」她說。

「為什麼竟然會同情他呢!」

「是你說的,我和他是同志。我了解他。」

「我也了解他,他最愛的是自己。」

「我也是。或者,當我沒有那麼愛自己的時候,我才會願意只愛一個人。」

「愛兩個人,不累的嗎?」

「啊!太累了!每個月,我也會擔心,萬一有了孩子,那到底是誰的孩子呢?那個時候,我會很看不起自己。」

「所以,男人可以同時愛很多女人,他們沒有這種顧慮。」我說。

「你相信愛情嗎?」她問。

「為什麼不相信呢?」

「我愈來愈不相信了。」

「不相信,也可以愛兩個人?」

「就是愛著兩個人,才會不相信。我那麼愛一個人,也可以背叛他,愛情還有什麼信譽?」

「是你的愛情特別沒有信譽啊!」

「也許是吧!每次愛上一個人,我也會想,當那段最甜蜜的日子過去之後,又會變成怎樣呢?

我們還不是會遺忘?遺忘了自己曾經多麼愛一個人。」

「直至你們老得再沒法背叛別人,你們才不會背叛。」

「或者,我們是在尋找最愛。」

「你們已經找到了,那就是你們自己。」

「難道你不愛自己嗎?」

「我沒那麼愛自己。」我說。

「希望別人永遠愛你,對你忠心不二,難道不是因為你愛自己嗎?」

一瞬之間,我沒法回答。直到我們在鬧市中分手,我看著她湮沒在人群裡,我仍然沒法說出一句話。對愛和忠誠的渴求,原來是因為我太愛自己嗎?我總是責怪林方文太愛自己;然而,在他心裡,我何嘗不是一樣?我用愛去束縛他,甚至希望他比現在年老,那麼,他便永遠屬於我。我終於知道林方文為什麼背叛我了,他沒法承受這種愛。我們都太愛自己了,兩個太愛自己的人,是沒法長相廝守的。當我們頓悟了自己的自私,在以後的日子裡,也只能夠愛另一個人愛得好一點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
沈光蕙哭得肝腸寸斷。我沒想過她會哭,她不是很想老文康死掉的嗎?如果還要為他的死許願的話,她巴不得他是掉在一個糞池裡溺死的。然而,當她從校友通訊裡看到老文康病死的消息,她卻哭了。

她縮在床上,用褥單捲著自己,我和朱迪之坐在旁邊,不知到該說些什麼好。是安慰她呢?還是恭喜她如願以償呢?

「你不是很想他死的嗎?」朱迪之問。

「是的,我想他死!」沈光蕙一邊擤鼻涕一邊說。

「那為什麼哭?」我說。

她抹乾眼淚,說︰「不知道為什麼,我竟然覺得傷心,我竟然掛念他。」

「他是個壞蛋,不值得你為他哭。」我說。

「我知道。這些年來,我一直恨他。可是,當他死了,我卻又懷疑,他是不是也曾經愛過我的。」

「當然沒有!」朱迪之殘忍的說。

我說不出那樣的說話。我們以為自己恨一個人,到頭來,卻發現自己是愛過對方的。那是多麼悲涼的事情?我終於明白了沈光蕙為什麼從來好像只愛自己而不會愛別人。在她年少青澀的歲月裡,那段畸戀把她徹底的毀了,她沒辦法再相信任何人。她愛著那個卑微和受傷的自己,也恨那樣的自己。她努力否認自己愛過那個無恥的男人;然而,當他不在了,她才知道自己也曾經深深地愛過這個人。愛情有多麼的善良和高尚?卻不一定聰明。恨裡面,有沒法解釋的、幽暗的愛。

我恨林方文嗎?我已經沒那麼恨了。是否我也沒那麼愛他了?

出發來布列塔尼之前,我收到了林方文寄來的包裹,裡面有一封信和一張唱片。

程韻︰

曾經以為,所有的告別,都是美麗的。

我們相擁著痛哭,我們互相祝福,在人生以後的歲月裡,永遠彼此懷念,思憶常存。然而,現實的告別,卻粗糙許多。

你說的對,也許,我真正愛的,只有我自己。我從來不懂得愛你和珍惜你,我也沒有資格要求你回來。

答應過你,每年除夕,也會送你除夕之歌。你說你永遠不想再見到我;那麼,我只好在你以後的人生裡缺席。這是提早送給你的除夕之歌,也是最後一首了。願我愛的人活在幸福裡。


離別和重逢,早不是我們難捨的話題;褥子上,繁花已開

開到茶蘼,到底來生還有我們的花季;今夜,星垂床畔

你就伴我漂過這最後一段水程

了卻塵緣牽繫


餐桌旁,燈影搖曳,木馬從高高的天花板上垂吊下來,那木馬卻是不能迴轉的木馬。有沒有永不終場的戲?有沒有永不消逝的生命?

願我愛的人隨水漂流到我的身畔,依然鮮活如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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